三(1 / 2)
沈煜在书房中写经,不时抬头看窗外一眼。他想,若殷临山将事情忘得干净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月余前,他半夜感到当年在魔都入口所下的封印动摇,梦中醒转,起身去取诛邪剑。他已将动静放得很轻,可惜他与殷临山也只隔一道屏风,再轻也有声响,更何况他还越过屏风去看了一眼熟睡的殷临山。他穿戴齐整将要出门时,殷临山从屏风后走出来,被他设印留在屋中,再三叮嘱不要出来。
他听见殷临山在身后唤他,到底没有回头,只是心中隐隐有预料,此行必然凶险。那时他已经感到身体不适,想来殷临山也已看出,因此才想要留他。多年前他独自前去设下封印,已耗去近半修为,如今封印动摇,已经不是一招半式可化解的祸患。
他往太清山断崖急急奔去,一跃而下,崖底云雾已渐渐散去,正是封印薄弱的迹象。他不知如今魔都内里情况如何,只隐隐感到内里许多怨魂躁动不安。他上一回随太清府清扫魔都已经是近十数前,自此再未来过。彼时魔族侵犯人族边界,杀戮无数,凭借吞食魂魄而强大实力,延长生命。百姓苦不堪言,太清府作为道门伏魔一脉,前去镇压。
他那时是同辈中的翘楚,天资出众,剑法尤为精进。府尊正是有意让他继任下任掌教,才赐他诛邪剑。这把剑随他上了战场,初时剑染鲜血,他还觉自己除魔卫道,问心无愧,只是时间愈长,愈发觉得这战事成了一场麻木的屠戮,要停下已是不可能的事,道门牺牲的众多弟子、从前被魔族杀害的百姓,此时停下,谁又能偿还谁的性命?
可他剑下杀过的每个魔,也不尽是杀过人的。道消魔长,道长魔消,这都是他从前听的道理,是天道轮回,难以阻挡,也不可赶尽杀绝。只是道理如此,真到了人心向背时,又不是这样一回事。他杀入魔都皇宫之中,将魔族的王斩在刀下,但没人第一时间发觉,喊杀声不曾停歇,以至于他觉得自己斩的不是什么王族,只是赢了一场荒唐的比武。
他木讷地放下剑,自王座上往下看,见四处都是血,自己手中如此,剑上也如此。王座这样高,竟是用尸首堆出来的。他跌跌撞撞向下走,无意中碰倒搁置在王座的兵器架,只听得一声机关作响,角落现出一道门来。
他推门向里走去。
往事纷纭,他不住想到许多过往,但此时此地此刻,都实在不合时宜。崖底有一处山洞,过了山洞便是魔都。他将手放到封印处,脸色一变,封印碎裂得厉害,有一处裂口极薄弱。他闭着眼查探,额角渗出汗水也不觉,想道:若再不封印……这魔气恐怕要影响到临山。
他正想着到底如何作好,忽然感到封印裂口处破裂开,他反应过来——方才是他一时不察,那道裂口想是不久前被破开过,才如此薄弱。他未来得及懊恼,一道身影从中提剑而出,他急忙提剑去挡。
那道迅捷的影瞬间掠到他面前,听见对方咬牙切齿喊他的名字,情真意切,也恨极痛极——
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殷临山。
殷临山一剑未得手,又是数道快剑连出。沈煜无意伤他,却也不得不挡,剑光交错间质问他:“你不让我来,是因为从前太清府在这里屠戮魔族?”
沈煜将他挡开,动作已有迟疑,眼带愧意,不发一言地望他。
殷临山只当他是默认,又问:“那你为何留我独活?”
沈煜见他两眼血红,知他是被魔族亡魂所控,连连接下他数剑,喝道:“临山,凝神静气,不可被怨恨所控。”
此时殷临山已是怒火攻心,出剑狠戾,被魔族逝去的亡魂所控,眼瞳一片血红。他行的正是沈煜传他的九剑诀,挥剑极快,动作行云流水。沈煜见他剑法精进许多,心中悲喜交加,为他出剑利落欣慰,又想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受到魔族影响。此时封印已是岌岌可危,他退无可退,心中叹道,今夜恐怕难以善了。
殷临山见沈煜眉头紧皱、神情悲痛,知道他仍是不愿为自己辩驳,心中徒生不耐,未曾细想,话语已经脱口而出:“你难道要用命偿我的恨吗?”
沈煜闻言,电光石火之间,已想到两全的办法。他心思把定,深深看了殷临山一眼,此时他恰好使出九剑最后一式,正是他以往一直未能突破的剑招,直直向沈煜胸膛刺去。沈煜不躲不闪,让他一剑直直向前贯去。
周遭忽然一静。
两人都再没有动作,只有沈煜的血顺延他剑身淌出,随后又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。这细微声响被静寂放大数倍,显得惊心动魄。殷临山短暂地夺回神智,盯着剑上那道蜿蜒的、赤红的河流许久,直到沈煜轻轻咳了一声,牵动他手中的剑。
他艰难地动了动唇,有许多问题涌到嘴边,最终一句话都难以问出来。
沈煜难再维持体面,手指虚浮地搭着那穿心一剑,定定看着他,说道:“我留你,只因你一件恶事未做……我又怎能断定你日后会成祸患?”
殷临山慌乱道:“我并非……师尊,我本意并非……”
沈煜笑了一笑,说:“我知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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